中國科學院院士,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副校長,博士生導師。1958年3月生于重慶市,1982年畢業于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半導體物理與器件專業,1991年在西安交通大學計算數學專業獲博士學位;國際IEEE學會高級會員,中國電子學會常務理事,陜西電子學會、集成電路行業協會和陜西半導體照明協會理事長。國家中長期規劃綱要“核心電子器件、高端通用芯片和基礎軟件產品”科技重大專項實施專家組組長,總裝備部微電子技術專家組組長,國家電子信息科學與工程專業指導委員會副主任委員。第九、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和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。
郝躍院士長期從事新型寬禁帶半導體材料和器件、微納米半導體器件與高可靠集成電路等方面的科學研究與人才培養,是國家重大基礎研究(973)計劃項目首席科學家、國家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和微電子技術領域的著名專家。他在氮化鎵∕碳化硅第三代(寬禁帶)半導體功能材料和微波毫米波器件、半導體照明短波長光電材料與器件研究和應用、微納米CMOS器件可靠性與失效機理研究等方面取得了系統的創新成果。曾獲國家技術發明二等獎、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和國家科技進步三等獎各1項;2010年獲何梁何利基金科學技術獎;2013年月11月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。
志存高遠者必腳踏實地
——訪我國著名微電子學專家、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副校長郝躍
記者:郝校長,您作為一名微電子技術專家,在此領域做出了重要的貢獻。同時,您作為一名教授、博導和副校長,在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這所學風非常嚴謹的校園里,在學子們的心目中獨具魅力,享有很高的威望……我想,您的成功一定有諸多的因素,決非偶然。因此,在了解您科研成就的同時,我特別想請您袒露一點自己的心路歷程,以便昭示后來者了解科學的真諦。
郝躍:要講心路歷程,就必然提起我青少年時代所經歷過的那段充滿夢想的歲月。這是一段屬于文學作品的經歷,可能與你要寫的文章沒多大聯系。
記者:我很想聽聽。
郝躍:你看過《激情燃燒的歲月》吧?我的家庭背景就是和里面一模一樣。父親是軍人,母親是教師,我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由軍人和知識分子組合的家庭里,從小受到的是非常正統的教育。……
他可能不會想到,那段認為只屬于文學作品的經歷,被我一字不漏地記下了,因為我相信,這段經歷肯定滲透了他的骨髓,我不忍割舍掉一位科學家難忘的歲月記憶。我想,將它作為本文的一段重要引線呈現給讀者,那一定會是個有血有肉的郝躍。
由于父親在文革中遭遇厄運,郝躍的性格受到了嚴重影響,變得十分懦弱,是當時典型的“五分加綿羊”的學生。他很會念書,小學和中學共跳了二級,高中畢業時他才15歲,那是1973年。當年招工要求年滿16歲,郝躍雖然很想當一名工人,可人家不肯收,說他小,要等一年。
當他與做工人的夢想擦肩而過時,他沒有失望,年少的他很快沉迷于另一個夢想世界--無線電、電工等專業技術。對于當時被稱之為“電工”的職業,郝躍產生了濃厚的興趣,他想,雖沒有工作,但不能浪費時間,必須抓緊時間掌握一門技術,日后總會有用的。就這樣,他去了一家小工廠,當了一名不拿工資的學徒工。僅一年,聰明的郝躍就把一些日常的電工技術摸得滾瓜爛熟。
終于,在期待中他等來了16歲。可是,這時再也沒有招工的機會了,必須下農村,郝躍想當工人的愿望徹底破滅了。1974年9月,在上山下鄉的熱潮中,郝躍被下放到云南省一個半山區的知青隊里。同時下鄉的都是些初中生,唯有他是高中畢業,還懂得一套電工技術。所以,他受到了重用,被選為知青隊隊長。性格懦弱的郝躍,從這時起才慢慢得到了鍛煉。當時,知青們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苦,辛苦勞作之余,大家總愛聚在一起,自編自唱一些憂傷的歌,以此排遣心頭沉重的令人壓抑的失落和苦悶感。后來,隊里買來了一批圖書,心靈孤寂的知青們,便爭著搶著去尋覓自己的最愛。從不爭強好勝的郝躍,最后一個走進圖書室時,書架上的書已快拿空了,所有的小說等文學文藝書籍早被一搶而光。他抬頭一看,在書架的最頂層,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排數理化叢書卻無人問津。郝躍的眼睛一亮,他高興地撲了過去,像發現寶藏似的各取了一本,然后用繩捆了一大包收藏了起來。他當時的想法其實很簡單,這些書,以后肯定對自己有用處。
果不其然,一年半后,即1976年2月,郝躍被招工進云南省第17地質隊,在地處西雙版納的艱苦環境里,那套他當年在知青隊得到的數理化叢書,陪伴著他開始了自己的勘探人生。又一年后,也就是1977年,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,他才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,他慶幸自己比別人先走了一步,慶幸自己在艱苦的地質勘探工作之余,能有一套自己的書,可以挑燈夜讀。
郝躍,最終挽著一個時代,帶著自己不同人生境遇的情結,幸運地跨入了大學的校門。
記者:您當時為什么選擇了西安電子科技大學?
郝躍:說實話,“電子科大”我當時還不知是干什么的,因為喜歡電工,就想在帶著“電”字的成電和西電中選擇一所學校,看看西電離延安很近,就選它了。
記者:就這么簡單?
郝躍:對,就這么簡單。
記者:這到是很有趣。您待過業,當過農民,做過工人,上過大學,這段經歷是否對您的一生都產生了影響?
郝躍:當然。這一段路程好比《紅燈記》里李玉和說的:“有了這杯酒墊底,什么樣的酒都能對付。”所以,我常對我的學生們講,艱苦與磨難并不是一件壞事情,可能還是一種財富。現在的學生,心理問題很多,心理不很健康、自殺等各種各樣的事不少,關鍵還是他們太順了,沒有經歷過什么磨難就進入了大學。
記者:您博士學的是數學,我很好奇。據說,人們一般情況下都是先學數學,再轉工學,您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?
郝躍:當時學習非常刻苦,大學、碩士都學了工科,是半導體物理與器件專業。1988年,考上了西安交大計算數學博士研究生,我是反過來讀的,讀得更加刻苦,兩年半就拿到了博士學位。我之所以反過來讀,是為了想讀一些在工科方面不可能學到的東西,改變一下思維方式,使自己能夠在邏輯和嚴謹方面更深入一些。微電子根本是物理與數學的結合。另外,我很喜歡一些哲理性的東西,我認為科學與哲學是兩個翅膀,缺一不可。一個本碩學工的人,突然要改學數學,而且要把數學和物理學結合到一起,還算一個特點。我覺得,人的一生機會都靠自己把握,往往要看得遠一些。
記者:您一直都在搞微電子嗎?
郝躍:我一直搞微電子技術或者叫微電子學,我對這非常感興趣,作為一生的事業。
記者:什么叫微電子學呢?
郝躍:我發表過很多文章--微電子不微。微電子實際上就是集成電路,這是信息時代和信息社會的基礎。人類在二十世紀之所以發展得這么快,離不開芯片的支持。現在的整機系統,主要就是芯片加軟件。芯片是我們的心臟,軟件是我們的思想。我們的體系是由硅技術構成的機器,然后再用軟件將硅機器運轉,硅的能量和動量是無窮盡的。所以,微電子方面,我一直在研究。現在全世界都在依靠高科技構建核心競爭力,信息社會和時代的核心競爭力是微電子技術,應該講是核心。
記者:微電子是一個國家現代化的標志嗎?
郝躍:它是國家綜合國力的標志。
記者:那它的國際競爭力一定很強。您有緊迫感嗎?
郝躍:緊迫感天天都有。美國把微電子視為戰略性的產業,日本叫“電子立國”,它的核心就是微電子。美國、日本、南韓的攝像機、照相機、MP3、存儲器等,已占領了大部分世界市場,我們怎么辦?從我們具體的科學工作者,使命感很重要。不要浮躁,創新是根本的。所以我們說微電子不微,盡管它看起來很小。我們還是很幸運的,從上大學起,我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行業,我覺得自己真正有義務,使我們國家的微電子技術得到發展。于是,畢業后先搞工藝,否則基礎不牢。接著,搞集成電路設計和設計方法學,我在這個過程中經歷過很多坎坷,這段時間較長,成果比較突出。到了1998年后,就一直搞最新的第三代半導體關鍵技術,即:寬禁帶半導體材料與器件,現在我們國家很需要。
正如郝躍自己所說,一個人的思想總是和自已所處的時代背景緊密相關。從遙茫的青少年時代開始,郝躍就有一雙尋夢的眼睛,做農民的時候,他很想當工人;當工人的時候,他很想上大學;如今,他搞了微電子技術,就很想讓中國成為一個世界微電子大國和強國。因為他的不滿足,因為他太多太多的人生夢想,所以郝躍對事業的追求一直是夠濃、夠烈、夠癡、夠醉……
一路走來,郝躍已在世界頂級的科技競爭中顯露出自己出色的才華,對我國微電子技術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。他先后承擔了國家重大基礎研究(973)、國家科技攻關、軍事電子預研、863高科技項目和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數十項,成為了首屆國家863 VLSI重大專項專家組成員、軍用微電子專業組專家組組長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信息領域評審專家,三次擔任國際性學術大會主席和多個國內外學術期刊的編委。他先后在國內外重要學術刊物發表論文210篇,出版專(合)著五部,國家發明專利近20項。作為第一完成人他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1項,省部級科技進步一等獎3項。他兩次被評為電子工業部有突出貢獻的專家、1996年國家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、全國電子工業系統勞動模范、陜西省“新長征突擊手”。第八屆全國青年聯合會委員和第九、十屆全國政協委員。
記者:作為一名博導、一位學科帶頭人,您如何指導學生們正確對待科研工作?
郝躍:我經常給他們講一些道理,啟發他們,搞科學要取得成功,應具備四個方面的條件:第一,科學的氛圍。一個領域,特別是像我們大的課題組,這個非常重要,這是指土壤,沒有適合的土壤是不會有好苗的,就更談不上有果實了。第二,民主的氣氛。不能說我是導師就是學霸,絕對不能,要大家討論。最后兩點是:科學的精神和創新的欲望。這是更重要的,必須首先有非常迫切的要做事情的欲望,如果沒有這樣一種欲望,要做工作那就非常非常難。所以,我們團隊非常好,這幾年取得了一些成果,再有一至兩年的時間,我們會有一個更大的發展。寬禁帶半導體必竟起步較晚,目前在全國來講,我們走得是比較前面的,與國際相比不差。我們是開放的,課題組有若干名海外人員直接參與科研。當然,我們還可以做得很好。
記者:據說,您有一個很大的特點,凡事總能走在別人前面,從來不會跟在別人的后頭走,做事情非常果斷。
郝躍:我比較大的特點是,一但看準的事情,就會比較果斷。包括寬禁帶半導體,當時沒有條件,然后我到美國去訪問交流,學習了一段時間。在美國我感受到,美國的寬禁帶才剛剛起步,如果說我們有條件的話,也可以做起來。當時最大的影響是,我們沒有生產氮化鎵寬禁帶半導體材料的設備。回國后,我毅然決然地說:“上!哪怕擠出錢來也要上!”后來,等人家愿意拿多少錢往里投的時候,我們已經形成氣候了,比別人先走了一步。一是敏感性,一個是決策、果斷,然后才是埋頭去把這個事怎么去做。到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為國家做貢獻了,國家也就很支持了,最近我們課題組有了1000多萬人民幣的碳化硅材料生長設備。當時不行,你沒有顯示實力之前,國家很難支持你。開頭是最關鍵的。
記者:我特別欣賞您的這句話:“要么不干,要干就是最好!”這就是您的人生信條嗎?
郝躍:是的。花那么些時間、精力和錢去干什么?當然是“要么不干,要干就是最好!”比較反對一哄而上,不怎么趕“時髦”。這也許與我成長經歷有關,“造反精神”不強。
記者:在研究方面,您信奉“大、活、狠”三個字,如何解釋?
郝躍:所謂“大”,就是你必須在開始的時候,要有一個大的構想,要目標遠大,科學研究比較忌諱“只見樹木不見森林”。我比較欣賞那句廣告詞:“心有多大,舞臺就有多大。”當你開始做決策的時候,必須要在一個大的領域,即主戰場上去做,應站得相對高一點。第二是“活”,就是我們在研究的時候,要有積極性,要靈活,要勇于創新和實踐。另外,研究工作還要結合中國的國情,死板不行。第三是“狠”,當然,不是對人狠。一是看準的方向決策要果斷;看準的優秀人才不要猶豫,不拘形式地留人。什么叫跨越式發展?如果靠我們讀幾篇文章,再帶幾個學生,你能跨越嗎?首先要從思想上跨越,觀念上跨越,行動上跨越,最后才能達到技術上跨越。這很簡單,人必須有超前的思維,你才能跨越。所以我覺得,人家發達國家比你強,你就必須承認。但是,我們可以結合,引來人家成熟的技術,再站到他的肩膀上去發展,你就不用按部就班地一步一個腳印。所以說,一定不能短視。每年,我們都是把科研經費拿來引進人,買最好的設備,最好的儀器,……國家需要奉獻精神,這個,我們國家太需要了。我們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,就是把我們國家的微電子技術搞上去,我們才有機會。所以,這么幾年總的感覺是酸甜苦辣都有,但是總的來講是甜的,很有收獲。
記者:您對自己的微電子研究領域,還有一些別的想法嗎?
郝躍:當然。我回顧自己成長的歷程,有一個很深的感悟,那就是:信息學科應該是年青人的學科。我的成長,就得益于年輕時有個很好的發展平臺。那時,博士畢業不久,我正好利用這個平臺并不斷發展,依靠團隊的共同努力和不懈追求。當然,我們在團隊建設上還要作得更好,只有這樣才能使我們的事業不斷發展。
我對著名微電子學專家郝躍的專訪結束了,除了從他善于思辨、凝聚智慧的談吐中多了一份“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”的感慨,除了從他不可多得的科學家的素質中領悟了一份“不積跬步,無以致千里;不積小流,無以成江河”的真諦,更有一份令我震驚的意外收獲:他竟然是我行萬里路之中唯一遇上的、當年與我父親一同進軍西藏的老戰友的兒子。感謝天意,讓我在他的身上尋覓到了半個多世紀前那支進藏大軍--最能吃苦、最會打仗的“二野十八軍”傳承下來的不逝的軍魂!我相信,身上流著軍人的血,如今身為科學家的他,一定會是我們走過槍林彈雨的父輩們的驕傲!更會是我們祖國的驕傲!
(摘自《科學中國人雜志》2006年第一期 作者:劉德英)